伊朗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的电影适合一看再看。因为他的电影带着一种极具欺骗性的简洁和朴实。第一眼看上去故事光滑直接,甚至错觉这些电影的背后根本不存在一个导演;等到你带着“观者的凝视”深入影像表层之下的肌理,原本明晰直接的东西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在这新生的不确定中,在那些似乎“越想越不明白”的瞬间,阿巴斯向我们揭示了他极具东方哲学意味的深层思考,这思考指向真相、道德、时间、生死和电影本身。就像他在 《樱桃的滋味:阿巴斯谈电影》 这本谈艺录里总结的:“我的工作是提问,而不是回答它们。”
阿巴斯电影的复杂性有时体现在不同电影的勾连中,尤其是拍摄于1987年至1997年间的寇克三部曲——《何处是我朋友的家》 《生生长流》 和 《橄榄树下的情人》。
寇克是伊朗西北部的一个小村庄。三部曲虽然都在寇克这一现实地点拍摄,但展现了全然不同层面的现实。在《何处是我朋友的家》 里,长镜头凝视着男孩阿穆德穿行在荒凉的山区,只为去另一个村落寻找同班同学,归还误拿的作业本。在邻村迷宫一般的小巷里,阿穆德一遍遍地问路,以至于观众再也无法仅仅从表层来理解问路的行为。事实上,“向陌生人问路”出现在阿巴斯此后几乎每一部电影里,不啻对人生之路兼具诗意及哲学意味的隐喻。
《生生长流》 发生在1990年6月伊朗大地震之后,讲述了一位电影导演回到旧地寻找 《何处是我朋友的家》 的主人公的故事。阿巴斯并未出现在片中,而是找来演员扮演与自己类似的角色,但片中用以寻人的电影海报是真的,电影里的导演驾驶的那辆路虎也是阿巴斯本人的。真实与虚构的界限变得模糊,唯有震后伊朗乡村人民重建生活的意志不容置疑。人们忙着架设天线,以免错过即将到来的世界杯足球赛转播。看似微小的举动背后,是强大的对生活的热爱。电影并未明确告诉观众最后是否找到了那位小男孩——阿巴斯在《电影手册》 的一篇采访中曾这样解释,“你不能忘记在那场地震中有两万多名孩子死去。我的两个小演员也有可能身在其中。”
如果我们将 《生生长流》 视为 《何处是我朋友的家》 衍生的纪录片,《橄榄树下的情人》 也可以被视为 《生生长流》 衍生的纪录片——影片的主要部分重现了拍摄《生生长流》中那对新婚夫妇的戏份的过程,从选角、一遍遍重拍到“戏外”的爱情故事,电影逼迫观众思考:虚构的边界在哪里? 究竟什么是真正的“戏外”? 对于没有看过前两部作品的观众而言,《橄榄树下的情人》更像一个关于阶层差异的爱情故事;然而寇克三部曲作品之间层层嵌套的互文揭示的却是一个有很多层面的现实,或者说,一个纪实与虚构绝非泾渭分明的世界。
纪录片与剧情片两种类型的混杂在《特写》 中尤其明显,且处理得特别巧妙,这才是阿巴斯最出色、最深刻、最有代表性的作品。
《特写》 取材自一起真实社会事件:名叫萨布奇安的印刷厂工人是个影迷,他让德黑兰富有的阿汉卡赫一家相信,他是著名的伊朗导演穆赫辛·马克马尔巴夫,将来会选他们出演一部电影。那家人邀请萨布奇安去家里作客并借给他钱,后来才意识到真相并报警。阿巴斯处理这一题材的策略是:一方面,让每个人“扮演”他们自己,以再现那些关键场景;另一方面,以纪录片的手法拍摄了庭审的整个过程,并采访了诸多当事人。纪实与虚构素材的并置达成了一种巧妙的效果:观众观看虚构电影时的“悬疑”,被不断试图鉴别真假的、侦探般的冲动所取代,对每一段落“是真还是假”的思考不但派生出对日常生活中“表演性”的揭示,也引向了对于“电影究竟是什么”的思考。
阿巴斯在书中写道,“电影、从来不按照实际的样子描绘真实。真正的纪录片并不存在,拍电影总是包含着某种再创造的元素。每个故事都含有某种程度的编造,因为它会带上拍摄者的印记。它反映了一种视角。”
在《特写》 里,声音的“诡计”尤其微妙。当萨布奇安被捕时,不祥的乌鸦叫声从远处传来;当萨布奇安在公车上假扮导演签名时,车窗外配合出现了警车的呼啸;最巧妙的安排当属结尾,阿巴斯谎称录音设备故障,把萨布奇安出狱后与真马克马尔巴夫相见后的对话变得支离破碎———在高潮段落到来时用留白制造疏离感,保持开放性,这是阿巴斯的典型手法。一如在 《生生长流》里观众并不知道导演最后有没有找到那两个小男孩;在 《橄榄树下的情人》 末尾,我们不清楚长镜头下的男女主人公最终能不能走到一起;在 《樱桃的滋味》 里一心求死的巴迪在那场交杂着闪电和暴雨的黑夜之后生死未卜。
“观众习惯于那种提供清晰确定的结尾的电影,但一部具有诗歌精髓的电影有一定的模棱两可性,可以用很多不同方式观看。它允许幻想进入,在观众的想象中发展。”阿巴斯在书中说道。在他看来,如今“太多电影只是在灌输。观众被引领着不断期待清晰统一的讯息,出于习惯他们不加质疑地接受提供给他们的东西,而没有兴趣自己发现事物。他们希望能够直截了当地看一部电影并立刻完全理解它。”
阿巴斯偏爱的开放、模糊、困惑感、模棱两可甚至电影的“未完成”状态,都与诗意紧密相连。他相信电影是为了引诱人们来看、来提问,而不仅仅是娱乐。这位导演的另一个身份是优秀的诗人。诗性,是他在电影、摄影和诗歌多种创作之间的共通之处。他的一组“越想越不明白”的小诗完全可以成为阿巴斯电影哲学的准确注解:
越想/越不明白/为何真理那么苦越想/越不明白/银河为何那么远越想/越不明白为何那么惧怕死亡“越想越不明白”是诗意的困惑,这诗意会生生长流,正是阿巴斯电影迷人的特质。
(作者为《樱桃的滋味:阿巴斯谈电影》译者)
2024-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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