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籍汉学家白亚仁(Allan H. Barr),先后毕业于剑桥大学和牛津大学,现任美国波摩纳学院亚洲语言文学系教授,曾出版中文专著《江南一劫:清人笔下的庄氏史案》(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
白亚仁2000年开始翻译中国当代文学,迄今翻译出版了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Cries in the Drizzle: A Novel,2007)、《十个词汇里的中国》(China in Ten Words,2011)、《黄昏里的男孩》(Boy in the Twilight: Stories of the Hidden China,2014)、《第七天》(The Seventh Day: A Novel,2015)、《四月三日事件》(The April 3rd Incident: Stories,2018),均由美国兰登书屋(Random House)出版,还编译了韩寒的随笔杂文集《这一代》(This Generation,2012)。
汪宝荣:您长期从事明清小说及历史研究,为何2000年开始翻译中国当代文学?您自称是翻译中国当代文学的汉学家队伍中“较为少见的怪物”,并提到研究古典文学的艰辛和您对一些中国当代文学英译本的不满。是这两个因素促使您转向中国当代文学翻译吗?可以把您称作“学者型译者”吗?我认为您的译者习惯突出体现在对译文精确性的追求上,而这显然受到了您治学方法的影响。学者型译者的翻译选材还往往受其学者惯习的影响。蒲松龄的文言故事与余华的现代派小说在主题或风格上有何关联,使您如此青睐余华的作品?
白亚仁:20世纪90年代以来,西方对当代中国的兴趣渐增,中国当代小说译本却很少。1996年晋升为正教授后,我觉得自己可以自由地做翻译了。我喜欢翻译尚在世的中国作家的作品,这为我开辟了一个全新的活动领域,也让我有机会从事另一种创造性的写作。事实上,我没有中止研究明清文学,其中的困难和艰辛并没有让我却步。
近20年来我积极从事翻译,主要是因为我喜欢做翻译——翻译给了我一种不同于学术研究的满足感。我不反对你给我贴上
“学者型译者”这个标签,但我想指出的是,我做的不是过于学术性的翻译,换言之,我的翻译没有很长的译者序、大量脚注或其他学术性包装,而且不是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我的译作旨在吸引普通读者和对中国有所了解的西方人。
很难说我的研究习惯多大程度上影响了我的翻译,但我确实花大量时间修改、微调自己的译文,直到我觉得再也无法改进才作罢。我想你说的这种关联主要在于这两位作家的语言都很简洁,叙事风格生动活泼,翻译时都不需要编辑。此外,他们塑造的作品人物都令人难忘,故事本身都引人入胜。最后,他们都有幽默感——时而热情,时而尖刻。
汪宝荣:您曾提到自己翻译余华作品的目标是简洁、精确、优美、流畅、生动。对余华作品翻译来说,哪个标准最重要?您为什么要自定这么高的标准?它是否适用于评价他人翻译的余华作品?
白亚仁:我认为很难对这些不同的标准赋以绝对值。有时优美可能特别重要,而在另一种情况下,生动可能是我最关心的问题。就余华作品翻译而言,如果一定要我说哪个标准最重要,那么它应该是简洁,因为其他四个标准通常都涉及简洁。多年翻译、修改、润色余华作品译文的经验以及对他人译作的观察,使我认识到余华作品翻译涉及的一些关键问题,相应地,我给自己的译文定下了这些标准。
如果不给自己定下高标准,我就不会对自己的工作感到满意。译作出版后,我总发现有的地方自己本来可以译得更好,于是难免感到有些遗憾,因为要改进为时已晚。我不认为我的翻译标准必须被用于衡量他人翻译的余华作品,但人们期待中国文学译者能提供高质量的译作,我想这是公平的。中译英虽然极具挑战,但译者应使自己的翻译达到尽可能高的水准。
汪宝荣:您曾指出,1996—2010年余华作品英译出版是“一段曲折的历史”。请具体介绍余华作品英译出版史和现状。
白亚仁:2010年前余华作品在美国的翻译出版波折较多,之后则趋于平稳、顺利,我想这主要因为余华在美国有了固定的出版社即大牌的兰登书屋,且随着余华作品的市场效应渐好,编辑开始系统策划推介余华作品。
1996年,夏威夷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余华在美国的第一本书——《往事与刑罚》(The Past and the Punishments),收入8篇短篇小说,由美国汉学家安道(Andrew F. Jones)翻译。与此同时,白睿文(Michael Berry)和安道开始分头翻译《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他们译完后自行联系出版社,但译稿均被拒。
后来,在余华的代理人王久安女士的努力下,兰登书屋资深编辑芦安·瓦尔特(LuAnn Walther)拍板买下了这两本书的版权,并安排于2003年先后出版。此后,兰登书屋成了余华在美国的固定出版社,余华与芦安一直保持着稳定而持续的合作。
我在2000年看中并着手翻译的是短篇小说集《黄昏里的男孩》,但两年后芦安拿到我的译稿后认为,短篇小说集在美国的市场前景远不如长篇小说,这本书最好等余华在美国更出名后安排出版,结果到2014年初才出版。现在看来她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我佩服她的远见卓识。
2001年春,我和余华在北京初次见面。后来,彼此越来越熟悉,合作也就越来越多。除了《黄昏里的男孩》,我翻译的余华作品都是他约请我或他和我一起发起,然后向兰登书屋提出翻译出版计划。2007年至今,余华在美国出版的书都是我翻译的,只有一本是例外:2009年出版的《兄弟》(Brothers: A Novel)是周成荫、罗鹏(Carlos Rojas)合译的。
2006年前后,余华曾就翻译《兄弟》一事与我商量,但之前我家里出了状况,所以我没有心思翻译这部大书。由于《兄弟》和《十个词汇里的中国》出版后反响都很不错,兰登书屋编辑对余华作品有了信心,从此出版渠道变得畅通。
汪宝荣:您翻译出版的五部余华作品中,哪一本最成功?哪些书受到好评但销路不太理想?
白亚仁:迄今为止,《十个词汇里的中国》获得的评论最多,卖得也最好。英语读者普遍觉得这本书很吸引人,读起来很愉快。余华把个人回忆、观察和见解融入十个词汇中,这种写法既新颖又有效。这本小书生动活泼,精彩故事不断,有的令人捧腹,有的让人悲伤,有的使人震惊,读起来很少有沉闷的时刻。
《黄昏里的男孩》获得了好评,但商业吸引力有限。《在细雨中呼喊》为中国文学研究者所喜爱,但普通读者大多觉得它过于凄凉阴暗,不对他们的口味。至于《第七天》,从亚马逊网站上读者评分来看,这部小说很大程度上在美国引起了积极反响。在目前看到的45人次的评分中,49%的读者给它评了五星,27%的读者评了四星。
我们可以将其与《许三观卖血记》作比较——后者在亚马逊网站上有29人次的评分,其中51%的读者评了五星,22%的读者评了四星——这说明这两部小说的认可度大体相当。到目前为止,《第七天》英文版不是一本畅销书,但对一部中国当代严肃小说来说,它的销量是可观的,而且会有更多的人来读它。
汪宝荣:您曾指出,2009年前,余华作品英文版的出版明显滞后于其他欧洲语版本,反映了以下两个事实:一是英语世界精通中文的文学译者相对缺少,二是美国出版商对中文小说在美国市场的盈利能力缺乏信心。我认为其根源在于美国缺乏韦努蒂(Lawrence Venuti)所说的“翻译文化”。有了这种翻译文化,就容易培育一个支持并鼓励翻译文学出版的内行读者群。
白亚仁:我当时所指的是十年前的情况,应该说近年来情况有所好转。现在美国有不少翻译中文作品的优秀译者,还有一个蓬勃发展中的专门资助翻译项目和展示翻译成果的机构——美国文学翻译家协会。我认为上述问题的根源主要是读外国翻译作品的美国人不多。主流美国文化相当排斥外国文化,美国人一般只关注本土文化,而且很多美国人到外国旅行的经验很少甚至没有。相比之下,欧洲人更具国际视野,所以比较容易接受翻译作品。
汪宝荣:您曾指出,“中国文学的国际影响在一定程度上是我们翻译家的工作创造的,我们的工作做得越出色,原著的国际影响应该就越大,但中国文学的国际影响还受到更多因素的制约”。在另一篇文章中,您又指出不少因素影响了余华作品在美国的接受,其中“翻译质量问题可能是最不重要的”。如果我的理解没错,您没有贬低翻译质量重要性的意思。那么,好的译文会对作品接受起到什么作用?近年来您似乎从小说翻译逐渐转向了随笔、杂文等非虚构作品翻译。什么原因使您的选材兴趣发生了变化?
白亚仁:这些问题错综复杂,难以给出完整的回答,所以我暂时不做评论。不过,我想说的是,一本不完美的译作(如《活着》英文版)也可能拥有广泛的读者,但好的译作无疑对读者的吸引力更大,本身成为经典作品的潜力也更大。我的翻译选材兴趣不见得就有了变化。更重要的原因是过去十年我经常受邀翻译非虚构类作品。中国当代作家那么多,关于个人生活经历的精彩故事也就很多;这些非虚构作品可以在翻译中很生动地再现出来,西方读者特别感兴趣。但今后如果有机会,我仍然满心期待着翻译更多小说作品。
(汪宝荣系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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