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特·惠特曼
谁是沃尔特·惠特曼?
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1855年7月4日,正值美国第七十九个独立日庆典之日。那天的纽约文坛上出现了一部由十二首无题诗歌组成的单卷本诗集。这部名为《草叶集》的小书只薄薄九十五页,连作者名字也没有,只后面“版权所有者”下方有个沃尔特·惠特曼的署名。文坛上谁也不知惠特曼是什么人,也没有谁对这部诗集抱以关注。像所有刚出版第一部著作的作者一样,不无焦虑的惠特曼一边给大洋两岸的著名作家和评论家寄赠诗集,一边等待评论界的反响。令他欣喜若狂的是,诗集出版仅过十八天,他就收到有“美国文艺复兴领袖”之称的爱默生来信。后者在信中热情洋溢地称赞《草叶集》是“一部结合了才识与智慧的极不寻常的作品”,并罕见地坦承自己将“向你伟大事业的开端致敬”。
爱默生的目光是准确的。受到鼓舞的惠特曼再接再厉,将自己的才华转变成一首又一首诗歌。在创作新的诗歌同时,惠特曼还意识到,诗集若想要引起更多人的注目,以及他想建立自己雄视文坛的地位的话,独辟蹊径是必然的选择。深思熟虑之下,他决定将自己的未来诗歌全部写进《草叶集》中,让第二版覆盖第一版,第三版覆盖第二版,依此类推,诗集的厚度将逐版增加,自己的名字也将与《草叶集》三字永远地联系在一起。
这在当时是大胆的开创性想法,也是富于天才性的想法。惠特曼自己也没料到,这部最终出到第七版的诗集经历了从嘲笑到诋毁、从攻击到颂扬、从萌芽到生长、从成熟到结满果实的漫长过程。当它的临终版问世时,已是整整三十六年过去。厚逾千页的《草叶集》成为了十九世纪贡献给世界文坛的一部皇皇巨著。惠特曼最终完成的,已不是仅做诗人的愿望实现,而是他与《草叶集》携手步入了不朽的文学殿堂。
大地草叶般生生不息
第一版《草叶集》的开篇之作是到最后第七版才定名为《我自己的歌》的长诗。该诗由五十二节抒情诗组成。在世界诗歌史上,它到今天也依然是一首出类拔萃的罕见长诗。在全诗起笔,惠特曼就以充沛的激情直抒胸臆,“我赞美我自己,歌唱我自己,/我承担的你也将承担,/因为属于我的每一个原子也同样属于你。”这是定基调的诗句,也是在布满颓废与伤感主义论调的新大陆诗歌中,第一次出现的雄健之声。在当时的美国诗坛,尽管有朗费罗等人不乏乐观主义的诗歌问世,那些诗歌却始终摆不脱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笼罩。不仅诗歌,连小说、散文等文体也难以从强大的欧洲风格中挣脱。即便惠特曼本人,他初试身手的作品也是十多篇刚一发表就被迅速遗忘的粗俗小说。风格不能独立不是惠特曼的个人问题,当时的整个美国文坛都有无能为力之感。针对这一状况,爱默生曾忧心忡忡地说道,“我们会被迫为我们的意见来自他人而感羞赧。”
惠特曼没有让爱默生再感“羞赧”。从初版诗集的第一首长诗开始,惠特曼就信心百倍地将自己的生活与生活的大地写入诗中。在他眼中,“合众国本身就是一首最了不起的诗”,这一非凡的自信决定了惠特曼的歌唱表面上属于自己,在深处蕴含的,则是对整整一代人在开拓时代的激情唤起。
没有哪个写作者不想表达自己的时代。当时代过于磅礴时,才华不够的人根本找不到落笔之处。惠特曼选择了从自我开始。他笔下的“我”,既是自己,又不仅仅是自己,还辐射到他人与民众,辐射到整片国土,所以他有理由告诉所有读者,“我的舌,我血液的每个原子,是在这片土壤,这个空气里形成的。”将“这片土壤”视为自己的出发之地,确认“这片土壤”是哺育自己的大地,说明惠特曼的激情是面向更广阔的生活本身;更让我们在阅读中能体会到的是,惠特曼的诗歌从《我自己的歌》开始,就极为坚定地对这片大地的本身蕴藏进行了持之以恒的开掘。这是美国独立不足百年之时,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觉文学行为。当我们今天重新捧读这部诗集,能处处感受惠特曼对生活的全力以赴。他写下属于“这片土壤”的一切,就表明他满怀热情地进入了“这片土壤”的每处角落。这是一个真正诗人的行为,除了自己立足的土壤,没什么再值得歌颂;除了生活在这片土壤上的民众,也没什么再值得表现。所有这些面对,在惠特曼眼中具有如大地草叶般生生不息的意味,所以,《草叶集》三字看似平常,蕴含的内在却无比深远。
能表现生活,是因为进入了生活
能表现生活,是因为进入了生活。当惠特曼提笔写下第一首诗歌之时,对生活就已有了非同凡响的认识。今天我们能清晰看到,有两方面的生活在他内心最终汇聚成汪洋恣肆的诗歌激流。首先是《草叶集》问世前的二十年间,惠特曼不仅接受爱默生的影响,还对远至古希腊和古罗马时期的荷马、卢克莱修,文艺复兴时期的莎士比亚、弥尔顿,法国大革命前的卢梭,近至英国同时代的彭斯、司各特、狄更斯以及本土的库柏、欧文、霍桑、朗费罗等人的作品进行了系统的研读。在使智力得以发展的博览群书之余,惠特曼还对天文学、颅相学抱以极大的兴趣;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1851年前后,惠特曼对意大利歌剧产生了非比寻常的热爱。罗西尼、威尔第等人的歌剧得到惠特曼的极高评价,当贝蒂尼、阿尔伯妮的高音在他亲临现场的耳边响过之后,不仅使他称之为“十全十美的声音”,还使他在若干年后发出“如果没有这些歌剧,我无论如何也写不出《草叶集》来”的由衷之言。
但对《草叶集》的作者来说,艺术的熏陶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惠特曼永不疲倦地投入了生活。当他在1830年离开学校之后,年仅十一岁的惠特曼首先在詹姆斯·克拉克律师事务所当勤杂工,然后到布鲁克林的印刷厂当学徒。到十七岁时,惠特曼又前往长岛的多处学校教书,并在1838年创办了一份叫《长岛人周刊》的报纸,与此同时,精力过人的惠特曼开始了诗歌和散文的最初练笔。当他二十二岁迁居曼哈顿后,又再次进报社做排字工和做记者,经常去体育馆和博物馆采访,频繁参加晚间的讲演会和进行政治论战。数年后,27岁的惠特曼成为布鲁克林《鹰报》的主编,多与政界人物接触。两年后辞职的惠特曼又前往新奥尔良,完成了一生中的首次长途旅行,大地上的千姿百态和蕴藏的无限潜能对惠特曼成为诗人进行了再也没停止过的塑造。丰富的人生阅历打开了惠特曼的视野,增强了他对生活的感受。到开始写作《草叶集》时,惠特曼的身份又成为了木匠。他在晚年回忆时说道,“我那时正在做木工活赚钱,一只叫《草叶集》的蜜蜂飞来了。我放下手中的活计……”
那时的惠特曼是什么模样?他在《草叶集》中留下了自画像似的勾勒,“沃尔特·惠特曼,一个宇宙,曼哈顿的儿子,/狂乱,肥壮,酷好声色,能吃,能喝,又能繁殖,/不是感伤主义者,从不高高站在男子和妇女们的头上,或和他们脱离,/不放肆也不谦虚。”这些诗句让我们看到盛年惠特曼对生活的激情和对个人的自信。往诗句深处细察,我们又有理由说,惠特曼真正想勾勒的,是一幅能代表当时整代人的精神与生活的肖像,进一步说,他想刻画的是被绵延大地哺育的生命形象。在任何时代的任何国度,或迟或早,总会有万众瞩目的代表性人物出现。惠特曼当仁不让地挺身而出,最终使自己成为时代的巅峰人物;也可以说,十九世纪的美洲大陆同样选择了惠特曼,原因无他,就在于惠特曼用自己的毕生创作告诉全球,生活在给予人什么,人在生活中又会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承载生活的大地是什么模样,人与大地是什么关系、人的激情是什么模样……正是这些主题的和盘托出,造就了《草叶集》的不朽和伟大。
“神圣的平凡”
说一部诗集伟大,不单纯是指它具有出色的表达技巧。技巧对诗歌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该部诗集是否揭示了时代与现实生活的全部内涵。在全球文学史上,不少名躁一时的作品最终走向消失,就在于它们本身既没有达到时代与生活的要求,也没有对生活的真理进行强有力的揭示。《草叶集》不然,不论我们何时翻开它,总是浓烈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总是来自生活的哲理在提供永不陈旧的启示。作为读者,我们能有把握地说,《草叶集》不仅是一部伟大的抒情诗集,还是一部伟大的哲理诗集。惠特曼不是哲学家,也没有建立起自己的学术体系,但不妨碍他从生活中提取令人再三咀嚼的生活哲理。
惠特曼的方式不是枯燥的说教,而是以感性十足的语言唤起读者沉埋内心的思绪,“你以为一千英亩地就算多吗?你以为地球很大吗?/你用功了好久学习读书吗?/你以为自己懂得了诗就特别骄傲吗?”这里的一个个问号不是他真的在提出问题,而是以发人深省的设问让我们看到他极为坚决的回答。这不仅是手法的高超,还是作者在深入大地和生活的内在之后,发现大地是用来赞美的,人的使命是用来完成歌唱的,尤其“其中的诗人要配得上人民……他是国家的平原山川、江河湖泊、自然生命的化身。”
惠特曼敢在1855年就这么说,是他发誓要以毕生诗歌来完成这一自我要求。对自己提出要求并不容易,舍我其谁地充当万物的“化身”更不容易,只有走向伟大的诗人才能堪当此任。一个诗人要走向伟大,前提是得走向生活。当生活在每个人面前打开,每个人就必须拥有能进入生活的认识前提。惠特曼的认识在自传性长诗《从巴门诺克开始》的第五节中有异常丰富的体现,“……曾经称雄一时的民族,现在衰微了,退却了,零落了,/若不是尊重你们的遗风,我决不敢前进,/我研读了它,承认它是值得钦佩的,(我曾一度在其中走动,)/认为没有比它更伟大、没有比它更值得评价的了,/我久久全神贯注地观察了它,然后把它撇在一边,/我站在我自己的位置上,在这里和自己的时代在一起。”
当我们认真阅读这些诗句,会发现它们不仅是惠特曼面对生活的前提,更是整部《草叶集》的前提。所以我们看到,时代有什么,《草叶集》就有什么。时代的每个领域,没有哪个让我们觉得惠特曼会鞭长莫及。不论是自然的、情感的,还是战斗的、政治的;不论是城市的、乡村的,还是空间的、时间的,无不在惠特曼笔下得到如草叶般的自然生长。能做到这点,是他不仅感到,还以身作则地做到“我是肉体的诗人,我是灵魂的诗人,/天堂的欢乐和我在一起,地狱的痛苦也和我在一起,/我把欢乐根植于我并发扬滋长,我把痛苦转化为一种新的语言。”正是有了“新的语言”,惠特曼才充满信心地告诉时代,“你知道,只是为了在大地播撒更加伟大的信仰的种子/我唱出下面各种各样的颂歌。”这就是惠特曼创作《草叶集》的目的。人在大地上、在生活中,最不能缺少的就是信仰。对惠特曼来说,人的信仰只可能从生活中获取。除了将自己的全部投入生活之外,再没有第二种获取方式。
惠特曼对生活的投入令人吃惊,无论对自己经历的事情也好,还是对在身边和远方生活的人也好,没有哪样被惠特曼从视野中舍弃。哪怕他路过一棵橡树,也会触动自己永不停止的思考,“……它的样子,粗壮、刚直、雄健,令我想到我自己;/我惊奇着,它孤独地站立在那里,附近没有它的朋友,如何发出这么多快乐的叶子……”一扇偶然打开的门也会使他瞬间获得随心所欲的表达,“某个很晚的冬天的夜晚,一群工人和车夫在酒吧间里围着火炉,却没有人注意到我坐在一角,/一个爱我而为我所爱的青年默默走过来坐在我身边,以便拉着我的手,”这些普普通通的生活场景无不从诗集中俯拾可得。我们更能体会的是,无论惠特曼的描写对象是天空、宇宙、群星,还是树叶、溪流、石头,都投入了自己的炽热情感。在诗人眼里,生活的一切没有哪点可以被忽视,它们都是“在太阳下歌唱”的“神圣的平凡”,同时,“我知道它们能够满足属于它们的一切人。”认识到这点,惠特曼的每首诗才能都迅速地进入生活给予的种种感受,获得丰富的表现内涵。
如草叶般旺盛的生命与大地
惠特曼对生活与写作的激情似乎永不倦怠。当他来到62岁高龄的1881年时,《草叶集》的第七版问世。尽管诗人规定此版内容在他去世前不再更改,还是在给出版人奥古斯特的信中说道,“到目前为止,这本书还没算真正地出版呢。”这是让人感到震惊的话。也许在惠特曼看来,不管此刻的诗集增加到了怎样的页码和到了怎样的厚度,他依然记得自己二十六年前说过的话,“你超越了其他人吗?你是总统吗?/那不足为奇,他们每个人都会不止于此,还要继续向前。”这就是惠特曼对人类怀抱的坚定信心与认识,人类的生活永远向前,时代的发展也永远向前,所以,他的写作也会永远向前。对惠特曼来说,这不是姿态的表现,而是他曾经发誓“打算就这么唱下去直到死。”
这是在首版《草叶集》中出现的诗句。从那时开始,一直到惠特曼临终之年,他始终履行着自己年轻时的誓言——对生活抱以勇敢,对未来抱以热情。所以在整部诗集中,我们从头至尾看不到苦痛和悲伤,作为生活的一部分,即使它们在《草叶集》中出现,也会在磅礴的生活中迅速变成更甘冽、更使人不能抛舍的迷人清泉。在世界诗歌史上,说惠特曼贡献的这部诗集独一无二,不仅是它恢弘的气势一往无前,还在于它永远赋予一代代读者健康与崇高的感受,永远赋予读者对生活的热烈向往。不管什么样的生活,你永远都得生活,永远都得对生活怀抱不熄灭的激情。这不仅是惠特曼的诗歌描写,还是惠特曼用自己漫长一生所践行的承诺。当我们在诗人诞辰两百周年的今天再次面对《草叶集》中的一行行诗句,面对“这不是一本书,/谁接触它,就是接触一个人”的不朽宣称,我们的确有理由补充,《草叶集》决不仅仅是部书,它还是一个已经远去却依然唤起激情的时代,还是如草叶般旺盛的生命与充满无限生机的大地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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