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谙烹饪的美食家与不识乐谱的作曲家大有人在,可是不懂外语的翻译家,就叫人百思难得其解了。然而在清末民初,就有这样一位古文很棒却不认得ABCD的教书匠,阴差阳错翻译了一本法国文豪小仲马的名著《茶花女》(其时译名为《巴黎茶花女遗事》),居然广受追捧,红到发紫。康有为曾经“点赞”过近代中国两位最出色的翻译家,一位是严复,另一位即是不识外文、译著甚丰的林纾(字琴南)。
称林纾为“神童”,一点也不为过。1852年,他出生在福建闽县一个单亲家庭,自幼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小小年纪就熟读唐诗宋词及《史记》《汉书》,手不释卷,博学强记,能文,会诗,擅画。光绪年间,身为举人的林纾七次参加国家级会试,考进士不中,为稻粱谋,经人引荐先后在北京五城中学、北京大学任教。自此,他绝意于仕途,心无旁骛做一名“文学中年”。
步入不惑之年的林纾还没来得及“油腻”,却接连遭遇人生变故,母亲离世,妻子病亡,令他黯然神伤。几位留法归来的同道好友为了帮他尽快摆脱消沉情绪,打算拉他一起翻译法国小说。拗不过“海龟”的盛情力邀,林纾半开玩笑地说:“须请我游石鼓山河。”一场旅游,说走就走,在石鼓山游船时,朋友口译了几段《茶花女》,林纾听了精神为之一振,随即以文言文记述下来……就这样,中国人翻译的第一部西洋小说新鲜出炉,为国人见所未见,迅速风靡晚清阅读界。受到激励,林纾译笔不辍,一发而不可收,应商务印书馆之邀,与人合作专译欧美小说,林林总总竟有200余种之多,绝大部分为外国名家经典文学作品。
林纾青年、老年照
译著多,说明出手快。据说林纾译书速度如同风驰电掣,几位助手拿着原版书口译,他边听边写边润色,口译和手写几乎同步完成。有时,助手还未念完需要翻译的内容,林纾已将翻好的文言文落于纸上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恃二三君子,为余口述其词,余耳受而手追之,声已笔止,日区四小时,得文字六千言。”林纾虽是西文门外汉,但古文功底了得,尤善舞文弄墨,不受“懂外语”的羁绊,译文时会结合自身感悟加以修改,译笔轻快明爽,极具文字感染力,一些情节甚至比原著更加出彩,真乃“乱棒打死老师傅”也!
误入译界属偶然,洛阳纸贵也意外。想当初,民众阅读外文译著,顶顶看重译笔的风格与韵味,至于是否同原著“拷贝不走样”,并非首选项。林纾别出机杼、古意盎然之翻译笔法,颇为契合晚清文人美学的品调,甚至有些在海外充其量二三流的作家小说,经他笔底生风一演绎,居然成为“爆款”,不仅原著情致未改,就连最难传递的幽默感也能轻松表达出来,深受读者青睐,不得不说林纾劳苦功高。有人点评林纾译文,竟能营造出三重境界——“一以清淡胜,一以老练胜,一以浓丽胜”,且“皆臻极点”。不妨读读他的小说译名,其美感可见一斑:大仲马的《红屋骑士》译成《玉楼花劫》,狄更斯的《董贝父子》译成《冰雪因缘》,斯托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译成《黑奴吁天录》,等等。
尽管林纾很不情愿地被人戴上“译界之王”“译林泰斗”的帽子,但毕竟因为他不认得外文字母,业界对其时有“吐槽”,甚而给予“差评”。最为搞笑的说法是,林纾系福(胡)建人氏,口音浓重,他翻译的英国作家柯南道尔笔下的著名侦探,译名为啥叫福尔摩斯,而不是“胡尔摩斯”?戏说归戏说,林纾奋笔疾书,全凭口译者转述,难免误听曲解,存在诸多硬伤和错漏之处,譬如将名著改编或删节的儿童读物当作原著翻译,把莎士比亚和易卜生的剧本译成小说,更何况词不达“译”与原著大相径庭的地方比比皆是,受人诟病。
林纾译《黑奴吁天录》
即使这样,“畅销是硬道理”,林纾劲吹“译意风”推介西洋小说,让国人开了眼界,长了见识,添了意趣,在中国文坛,以目不识“丁”来翻译世界名著,林先生可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还是阿英在《晚清小说史》里说了公道话:晚清小说的繁盛是由梁启超和林纾开启的。梁启超建设了小说革命理论,林纾则真正将小说推上了梁启超所言“为文学之最上乘”的宝座。
人到中年的林纾收入甚丰,笔杆子、钱袋子都有两下子。除了翻译小说的稿费,他的画作在北京琉璃厂润格之高,即便是齐白石也难以比肩,慕名求画者“门限为穿,虽祯数十金。仍供不应求,积压索书画之纸、绢盈案”。林纾的居所,画室设了左右两案,一案作文,一案写画,生意兴隆,财源滚滚,挚友来访戏谑此乃“琴南之造币厂也”。
男人有钱就变坏?林纾却是例外。在他的译作和画作倏然“蹿红”的那些年,每月润笔收入逾万,富得冒油,但他乐善好施,大部分都用来帮助寒门学子,自己不识外文,倒是资助了许多学生到国外深造,学成归国皆头角峥嵘。
翻开林纾的丹青履历,早年深受闽派艺术熏陶,专事花鸟画创作,中晚年旅居京城,饱览历代名家真迹,广泛交游,“朋友圈”涵盖陈宝琛、严复、郑振铎、余绍宋、陈师曾、齐白石等文化名流,转而主攻传统文人山水画,其精品力作多从这一时期风发泉涌。林纾作画,崇奉“法律需尊古人,景物宜师造化”之艺术信条,将名山胜景与文人雅聚融为一体,借助山水传情达意,画境有所拓新,可居,可行,可游,可望,涉笔成趣,造意多奇。观其大画,通常浑厚凝重,意象开阔,达娴熟之境,小品则不囿成法,格调明快,得恬雅之趣,中国传统文人画之精妙跃然纸上。1924年林纾去世时,郑振铎写了《林琴南先生》一文,直言“他的画较他的古文为好”。
林纾画作
好比听歌,我钟情创作型歌手,读画,我更倾心有理论涵养的画家。林纾的画学笔记《春觉斋论画》,分条析理,明月入怀,包罗鉴赏、游历、师法、创新、流派、技法之艺术万象,被视为“林纾在文学领域论战之后,在绘画领域继续捍卫中国旧有文艺传统的又一篇宣言”。当然,他绝非因循守旧的老古董,对于西画的写实功夫亦是倍加赞赏:“夫像形之至肖者,无若西人之画,不惟有影,而且有光”。林纾寄情山水间,可以看作是他平生学问与胸怀的笔墨呈现。
早春探访朵云轩,偶遇林纾扇片,倍感惊喜。扇面充溢着画家一贯的意趣,既有前人技法之薪传,兼具自我情怀的抒发,前景山石陂陀,苍枝交错,远处白云出没,僻静空旷,墨色干湿浓淡从容运用,不为迹象所拘,浑厚之中颇有淋漓之魅。我一打量,气息意蕴都对头,骨法布局尤见独到,价格却比牛哄哄的新人画作还低一截,忙不迭搬回了扇斋。
付账告辞,画廊掌柜神秘兮兮奉上“彩蛋”,说林纾的女儿正是台湾作家林海音,小小扇作似乎有了额外的“传奇”。我有些吃不准,回家查了资料,搜得林海音的父亲尽管也做过一段时间教书匠,与文字工作沾过点边,中年亦迁居皇城根儿,但大名林焕文,年纪差了三轮生肖,探其人生履痕,顶多算是个半文半商的“不成功男士”,跟林纾“货不对板”啊。呵呵,“彩蛋”不彩,只是一枚“乌龙蛋”而已。
2024-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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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