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果先生在《译道探微》中说过一句话,我一直铭记于心:翻译逼人谦逊。
为文之道,“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同样是使用语言的工作,翻译与创作有很大区别。作家创作的时候,很多时候笔下脉气贯通,神思飞扬。翻译很少有那么潇洒自如的机会。
翻译的方向是既定的,穿越语言丛林中往往没有坦途。有狭路崎岖处,不易行走;亦有宛转曲折处,无一通道可达。然,本着谦逊的求知之心,翻译总不断尝试探寻,“塞者凿之,陡者级之,断者架木通之,悬者植梯接之”,在没有路的地方,辟出一方大天地;在不可译的地方,创出一个新世界。
我学翻译、做翻译、教翻译,转眼二十多年了。这一路走来,算不得潇洒;好在谨记着要谦逊,一路总低着头慢慢走,慢慢想,渐渐积累了些偶拾的心得,虽然琐碎,倒也觉得别有一番意趣,愿与译道中的朋友们分享。
Auld Lang Syne
今天是2018年的最后一个星期日啦,明天晚上11:59,数十亿人又将在世界各地举办各种辞旧迎新的狂欢,倒计时迎接新年。在英语世界许多新年庆典中,例如纽约时代广场新年倒计时,人们都会听到的跨年主题曲是“Auld Lang Syne”。这首歌的中译版也非常脍炙人口——《友谊地久天长》。
中国听众是否觉得奇怪,在跨年午夜钟声即将敲响的时刻,我们为什么要歌颂“友谊地久天长”?这个中的蹊跷,大概和这首歌的翻译也有点关系。
“Auld Lang Syne”是一首苏格兰民歌,十八世纪苏格兰诗人罗伯特·彭斯(Robert Burns)根据当地一位老人的吟唱记录下来,写成同名诗歌后被广为传唱。“Auld Lang Syne” 对应为英语就是“old long since“,意为“逝去已久的日子”,而歌词中反复出现的for auld lang syne,翻译为现代英语,就是“for the sake of old times”。
Robert Burns (1759-1796)
至于这首歌曲,如何成为新年庆典的必放曲目,众说纷纭。有人认为,苏格兰宗教改革后,加尔文派一度废止圣诞假期,强调元旦前夜才是最传统的苏格兰庆典,因此这首苏格兰民歌就成为元旦的象征。也有人指出,1929年,加拿大乐手盖伊·伦巴多(Guy Lombardo)和乐团在纽约罗斯福酒店(Roosevelt Hotel)演出,选择的跨年音乐是从加拿大的苏格兰移民那里听到“Auld Lang Syne”。这次演出通过CBS和NBC电台转播,广受好评,后来用“Auld Lang Syne”的曲子迎接新年的传统便被延续下来。
让我们来看一下这首歌的第一段和副歌部分,对照彭斯用低地苏格兰语写成的原诗和1907年Frank Stanley的现代英语版本:
很明显的一处就是“auld lang syne”在翻译中没有改动。彭斯在创作这首诗后,曾在1788年给Mrs Dunlop的信中,谈到“这首古老的歌曲总是使我的灵魂颤栗”(an old song and tune which has often thrilled thro’ my soul),其中很大的原因就是“auld lang syne”这个苏格兰词极具表达力。
保留这个苏格兰表述,为英语译诗增添了不少怀旧和传统的气氛。谈及歌曲的翻译和改编时,Lucile Desblache(2018: 290)指出,不改编(not adapting)的做法本身也表明了一种态度(statement)。英语翻译中,保留这一反复出现的咏叹,体现出一种对身份的坚持和对传统的怀念,与新年这一特定场合相契合。
关于这首歌,也有不少大家非常熟悉的中译本。下面我们暂且对比一下歌曲第一段及副歌在《魂断蓝桥》电影中的翻译与王佐良先生的译本:
很有意思的是,电影中将“auld lang syne”翻译为 “友谊地久天长”和“友谊万岁”。在“友谊地久天长”和“友谊万岁”的高歌中,配上“举杯痛饮,同声歌颂”的渲染,让人觉得热烈昂扬,激情澎湃。这样的情绪明确指向“友谊”,因此在中国语境中,我们常常会在毕业典礼或同学聚会的场合听到这首歌曲。
如果我们仔细对照彭斯的原诗,就会发现虽然原诗以友谊作为描写对象,但总体表达的并不只是对友谊的歌颂,而更多的是一种对往事的追忆。友谊如此美好,但随着时光逝去,年龄增长,人们四处奔波,很多往日里情投意合的老朋友,如今远隔重洋,天各一方。在这样的情况下,追忆往事,怀念旧友,既是伤感的,也是深情的。在新年夜唱起这首歌,象征着温柔送走往事,迎来更加值得珍惜的每一天。从这个角度来看,王佐良先生的译本,更切合原诗的意绪。
无论你记忆中的“Auld Lang Syne”是哪一个版本,且让我们在这辞旧迎新的时刻,一同哼唱这首曲子吧!愿往昔的时光,在回忆里慢慢酝酿弥久醇香;愿新朋旧友,别后重逢还有期;愿世间所有美好情谊,悠久绵长。
2024-11-06
2024-11-05
2024-1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