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筱一:如果译著超越原著,是我的失败不是我的成功

来源:深圳晚报

作者:

2018-11-27

  注意她,倒不是因为她年少成名,履历漂亮,而是—— " 法语圈就那么大,呵呵 ",她抢着加了后缀,潜台词是,来来回回就这些译者,作品看多了,不记住都难。这当然是袁筱一的自谦,她大气地三两下把我准备出口的赞美之词挡了回来,自己笑得很开心。

  看来什么翻译家和学院院长之类的头衔,大可不管了。我口无遮拦起来:知道吗,私下都说你是胡小跃的 " 红颜知己 "。

  这下,轮到我哈哈大笑。

  唔——我们是很熟,不过就只见过那么几次,法语圈就那么大 …… 袁筱一不置可否。

  我跟胡小跃太熟了,老同事兼老朋友,没事就喊他 " 胡老师 " 过过瘾,甚至 " 甘地 " 前 " 甘地 " 后地打趣(既黑又瘦的胡小跃貌似极了印度前总理甘地)。这个时候他正在广州护理家中老人,不知道我又拿他出来吓唬袁筱一。

  胡老师确实向我大力推荐过袁筱一,我也曾冒着胡老师的名头,向未曾谋面的袁老师约稿或专题采访并一再得逞。

  如此算来,袁筱一做客我们报纸版面,长达十多年。我注意她,竟也有十多年之久。只不过, " 客人 " 一无所知,她甚至 " 看不见 " 来自深圳的这份注目。对一个早慧的人来说,被注目早已成为惯性,这种被鲜花和掌声包围的默认状态可以解释为超脱,当然也可以是麻木。所以,知与不知,没有多大区别。

  我则不同,搜了一下报纸版面,真心吓了一跳:

  首创于 2005 年的深圳晚报阅读周刊,从 2006 年起便开始出现 " 袁筱一 " 的名字。此时距离她 18 岁凭法语创作短篇小说《黄昏雨》获得法兰西青年文学大奖仅 14 年。那个光环下的大三女孩,已从本科读至硕士研究生读至博士,下海企业营销,再重新回归学院 …… 经历不算少,确幸的是翻译初衷未曾远离。


5aa7a405a07aeca24503996a_640.jpg

  ▲袁筱一在深圳书城做活动


  (一)

  2006 年,伊莱娜 • 内米洛夫斯基的《法兰西组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一本创作于历史战火之中的小说,作者以白描的方式描绘了让几乎所有法国家庭都卷入的一九四零年的巴黎大逃亡。译者袁筱一。封面设计非常有意思,女主人翁的大眼睛洞察着一切。我把她看成是内米,或是袁筱一。


5aa7a405a07aeca24503996b_640.jpg

  ▲袁筱一翻译的《法兰西组曲》


  2009年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了三卷本的《蒙田随笔全集》,译者是马振骋先生。我们刊登了袁筱一的文章《这是一个真正懂得思考的人》,推介米歇尔 • 德 • 蒙田。才知道," 婚姻就像一只鸟笼,笼外的鸟因不得进入而绝望,笼内的鸟因不得出来而绝望 " 这个婚姻鸟笼论,并非出自《围城》,真正鼻祖是法国人蒙田。也才明白,法语翻译家许钧先生认为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和蒙田的《随笔》是翻译法国文学经典两座难以超越的高峰,他得意的高徒,门下第一个博士袁筱一也因此潜心向高峰攀登。


5aa7a405a07aeca24503996c_640.jpg

  ▲蒙田随笔全集出版 , 袁筱一写长文推荐


  让我更为侧目的,是 2010 年 8 月法安德烈 • 高兹的《致D情史》,译者袁筱一,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袁筱一说," 高兹能够打动我的,到我完成了最初的两千字为止,也还是那段印在封底的,小册子的开始文字:‘很快你就八十二岁了。身高缩短了六厘米,体重只有四十五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丽、幽雅、令我心动。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五十八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愈发浓烈。我的胸口又有了这恼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偎在我怀里时,它才能被填满。’ 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女人在读了这样的文字之后都会有不明了的愿望,希望自己也可以成为文字中的‘你’。 或许在结束的此刻,我真的需要下决心相信,爱的岁月是可以随着记忆和文字永在的。" 译此书时,袁筱一正在法国短期旅行,翻译的场景和书中的景象有些相似,外面开着初夏的花儿,早晨的空气还有些凉,但是白天可以有非常艳丽的阳光。几乎就是书里描写的最后二十三年时光了。


5aa7a405a07aeca24503996d_640.jpg

  ▲袁筱一翻译的《致 D 情史》


  薄薄的一本书,我竟无厘头地用一个整版去 " 绽放 ",对这种 " 破例 " 至今怎么也想不通。因为爱情吗?看袁筱一的各种访谈,发现《致D情史》确实对她有划时代的意义,至少在爱情的理解上," 像回望这段‘爱的岁月’的高兹一样,学会属于自己的‘与现实生活处在同一个平面’的方式。"

  2012 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克里斯蒂娜 • 阿尔诺迪的《我十五岁,还不想死》,戴巧译,我们刊登了袁筱一的序,她写道,事实上,对于这本小册子而言,任何序言或者后记之类的文字或许都是多余的。" 我十五岁,还不想死 ",题目已经将一切包括在内,包括叙述者的视角:一个十五岁的,因为二战行将结束之际发生的布达佩斯包围战,躲进自家地窖中生活了两个月的小姑娘。

  当然,她也联想到自己翻译的《法兰西组曲》," 一样的二战背景,一样的逃亡画面,一样平静却不乏震撼的叙事,目光也一样直指战争中的人性。不同的只在于《法兰西组曲》是借助‘上帝之眼’看出去的,关于战争的宏大叙事。"

  2014 年上海书展,我们的新闻稿里又见 " 袁筱一 ",对引进书的推介,她一如既往没有缺席。

  2015 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引进出版了法国作家兼翻译家马迪亚斯 • 埃纳尔的作品《和他们说说战争、国王和大象》,这是龚古尔特别奖获奖作品,法国畅销书,讲述米开朗基罗在伊斯坦布尔邂逅一名波斯诗人的奇遇。我们推荐时引用了袁筱一的观点——《和他们说说战争、国王和大象》新就新在,它很有点早几年开始在中国流行的 " 戏说 " 的意思。

  ……

  交集竟如此之多。我一直热情地主动着,她 " 不知情 " 地被动着。

  我说,你还翻译了绘本。她瞪大了眼睛,惶惑里似被发现了好玩的秘密,眼角不自禁荡起了笑意。" 我自己没有小孩,一开始让我翻译绘本,还真有点犹豫 ……"

  这样呵。她的一句话让十多年的主客霎那间没了距离,我直视她的眼睛,坦坦荡荡里边分明住着一个小女孩。

  她当然不知道,刚刚过去的 2017 年 7 月,我用了《12 个孩子,12 种色彩缤纷生活》做标题,推荐了袁筱一翻译的艾瑞克 • 巴图的图画书《请你来我家》," 我叫马吕。蓝天碧海之间,那个在木桩上闪耀的珍宝就是我的家。"" 我叫尼央贾。我的家是泥土做的。可是,就算雨季来临,它依然挺立不倒。"" 我叫亚里士多德。阳光下,我的家犹如一颗明珠,闪闪发光。"…… 翻开书页,似乎一个个小孩子七嘴八舌争相自我介绍,这里边,夹杂着一个稚嫩的小女声," 我叫袁筱一。我的家是法语书做的 ……"

  胡小跃也翻译童话书呢。我补充着,其实想说,每个人心底里都有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儿,包括我自己。


  (二)

  陈丹燕老师也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儿。2017 年初她来深圳做《捕梦之乡——〈哈扎尔辞典〉地理阅读》新书活动,嗲嗲的柔柔的声线里,我们蛊惑般的随着她到塞尔维亚神游了一番,貌似情不自禁地与帕维奇老头故地相遇。她和她的声音太有魅力了,据说坐身边的人,如资深出版人曹元勇,也不由自主壮起胆子多喝了几杯。

  袁筱一明显能喝几杯,可她边喝边说,因为不够嗲,所以身边的曹元勇就不愿多喝几杯。

  是这样的吗?

  俨然是嗲来嗲去的上海帮,演的是一出心交心的老友记。

  可陈丹燕二十多年前就注意袁筱一了。那一年,大三女生小袁刚凭法语小说《黄昏雨》获得法兰西青年文学大奖。好奇的陈丹燕就想看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她们约在一家咖啡馆,进行了一次访谈。后来《袁筱一》为题的文章发表了,字里行间是典型的丹燕写法——有很多作者的猜想和介入,访谈对象的袁筱一更多以 " 嘻 " 应答,或是眼睛朝窗外街景及行人望去。三四年后袁筱一看到这篇访谈,毫不掩饰自己的 " 吃惊 ",因为笔下的她更像是内心冲突强烈的小说人物,而非她本人。

  我分明被 " 嘻 " 所吸引,不过二十多年后的袁筱一不单可以与人对视,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言谈举止间自有一股豪迈,挡不住眉目间的蓬勃英气。

  回过头去看《黄昏雨》,短得很有节奏,舒缓得不拖泥带水,水墨画般的很多留白,展现了想象的余地。最后一句点睛,主题升华:" 我们不是好演员,辛辛苦苦演了一场,谢幕时却连掌声都没有。只有噼啪作响的雨点叩窗。"

  十八岁这么写,就不简单了。袁筱一坦承,不会再这么写了。

  今天的她,译了很多当代法国文学作品,也坦承,不译法国小说有五年之久了。

  " 我译的大部分法国二十世纪小说,情节都被削减了。不存在原先的小说非常看重的要素,比如悬念、结构,情节意义上结构的驾驭,几乎都不存在,真的不太好看。"

  所以,她想和当代的小说保持距离," 当代的所有的文学和语言的尝试,可能都已经穷尽了。" 突然之间她不太能够判断它们的价值。

  这份谨慎或是坚守,似乎是有来由的。

  10 岁起开始学法语,读法语小说,听法国音乐,品法国红酒,甚至,爱上法国玫瑰 …… 所到的第一座法国小城,竟是南部盛产玫瑰的图卢兹。

  花一样的年纪,进入花一般的小说世界里。杜拉斯、加缪、米兰 • 昆德拉、勒克莱齐奥、莫迪亚诺 …… 这些浪漫的作家,纷纷以文学的不同面向,向她打开和展示了世界的不同维度。

  理所当然的,带着浪漫主义情怀的袁筱一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的法语系,一路顺风顺水地读了下去。用法文创作《黄昏雨》后,她开始了自己的翻译生涯。1994 年,在导师许钧带领下,袁筱一参与翻译了勒 • 克莱齐奥的《战争》。1997 年,动手翻译勒 • 克莱齐奥《流浪的星星》。十年后勒 • 克莱齐奥获诺奖,他的作品早已在中国流传。事后证明,勒 • 克莱齐奥对袁筱一的影响非常巨大,尤其是语言上。" 他能够创造一种具有个性标记的语言,而这种语言又往往能够引导本国的语言文字往一个良好的方向去 "" 大约是因为人们在这个乱哄哄的世界里,一直在潜意识里寻找一种俭约、凝炼、相对朴素却不乏优雅的美。" 俭约、凝炼、朴素、优雅这四个词成为袁筱一翻译中或是生活中追求的目标,她在勒 • 克莱齐奥的凝炼中分明看到一种力量。

  紧接着,袁筱一动手翻译劳拉 • 阿德莱尔的《杜拉斯传》,这本长达五十万字的传记,耗时一年译完后,她觉得自己被改变了,不可实现杜拉斯的生活,关于 " 沉痛、抗争、无奈,或者还有爱,以及为此付出的代价 " 这些经验," 可感知,但无法经历 "。

  那位浪漫的女孩长大了——她开始急切地想要走下云端接上地气。一读完博士,马上进入外企,开始了一种与学院截然不同的生活。此时,米兰 • 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像是一个隐喻,为她的选择做了一个最恰当的脚注。" 一部关于青春、革命和理想的书。无论自己在青春时代经历过什么,借助这部小说回望,或许都是最残忍,可也最真实的一种方式。" 生活范式可以不同,但重心还是一个——翻译。

  此后,她翻译《莒哈斯传》、与黄荭一起翻译杜拉斯《外面的世界》、翻译玛丽 • 恩迪亚耶《三个折不断的女人》、翻译卢梭《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翻译戈诺《文体练习》…… 难的易的,她尝试并接受不同的挑战," 翻译的价值,很大程度上来自不同语言间的新鲜撞击,刺激我们寻找语言的更多可能性。"

  沉溺其中,在纠结缠绕中热爱着。只不过,创作的梦想悄悄收拾了起来,《黄昏雨》已成为遥远的历史,似可淡忘。她一心一意当起一名翻译者,并清楚地记得《红与黑》译者赵瑞蕻先生的话," 要以信为主,要用明白晓畅的现代汉语,要恪己,努力向著作者的风格靠拢。" 赵老师完成中国第一个《红与黑》中译本时(1944 年)年仅 30 岁。她也清楚地记得另一个《红与黑》译者罗新璋先生的做法,所译每句的长度一般不超过二十二字。

  翻译中最难的事,莫过于追求不朽。袁筱一非常清醒,写出了《最难的事》:不管原文本是一流二流三流,译文只要能够成为众多本子中的一个,成为别人愿意与文本相遇的理由,就够了。

  相比 19 世纪,她似乎更喜欢 20 世纪的法国作品———那些作品用一种虚构的方式,让人看到世界是这样的千疮百孔。然而,当代的所有的文学和语言的尝试 " 可能都已经穷尽了 ",也因此,近年来袁筱一更多的是选择非虚构和社科著作翻译。甚至,回到童心未泯的图画书,绘本。

  可为何这次又打破了呢?

  与曹老师有关。她眼角一笑。

  转向曹元勇,这位浙江文艺上海分社社长眼光犀利,总能从浩如烟海作品中发现好作家。某天,他找袁筱一,说,有一个女作家写的书,篇幅不是很大,十万字。可以想象,袁筱一是拒绝的,她的理由很充分:我已经五年不再翻译法国小说了,现在要做教授,要写学术文章,要翻译学术著作 …… 云云。曹元勇儒雅地没有放弃,说你先看一看,再推不迟。过了几天,袁筱一应允了。" 蕾拉的小说确实非常好看。"

  2017 年 8 月,法国 2016 年龚古尔奖获得者蕾拉 • 斯利玛尼《温柔之歌》出版,译者袁筱一。9 月,袁筱一在曹老师带领下来到了深圳。


5aa7a405a07aeca24503996e_640.jpg

  ▲袁筱一翻译的作品《温柔之歌》


  睽违十几年后,我终于见到了这位版面上的 " 常客 "。

  这似乎又得怪牵线人胡小跃,长达十多年的时间跨度,让想象的线条拉长又拉长。庆幸的是,线牵的极靠谱,推荐的都是书中尤物人间极品。

  译得好,甚至比小说本身写的还要好。这是很多人对《温柔之歌》的评价。袁筱一不想掠美,一再地纠正:如果译著真的哪一天超越原著,可能是我的失败不是我的成功。

  由翻译退回书本继而退回做人的根本,她甚至说," 虽然意识到和世界妥协是必须的,但你会有底线。实在不行,可以置世界于不理,文学的天地如此辽阔。很多东西都可以是虚幻的,你读了一本书,是实实在在的。"

  一副认真又认真的样子,我猜想这可能就是注意她好久的理由吧。

  深圳晚报记者 姚峥华 见习编辑 林锐娜 实习编辑 孙鸣涧


责任编辑:霍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