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克鲁正在接受澎湃新闻的采访。
1939年8月1日,郑克鲁出生在澳门妈阁街侧的一处深宅大院——郑家大屋。正是在这里,他的曾祖父、晚清著名改良派思想家、爱国民族工商业家郑观应写下了皇皇巨著《盛世危言》。如今,已近耄耋之年的郑克鲁翻译完成了《悲惨世界》、《茶花女》、《基督山恩仇记》等共56种、逾1700万字的法国文学及理论作品,更出版了《法国文学史》、《法国诗歌史》、《普鲁斯特研究》等重量级的学术著作。1987年获得法国政府颁发的法国国家一级教育勋章,2012年译著《第二性》获第四届“傅雷翻译出版奖”。
在郑克鲁获评2018年上海哲学社会科学学术贡献奖之际,记者前往上海师范大学文苑楼对这位著作等身的法语文学研究者、翻译家进行了一次访谈。谈及家学渊源,郑克鲁说,他是曾祖父的后人中唯一一个学文的,写作冲动、思辨能力和对外来事物的好奇心似乎也是铭刻在血脉之中的。至于走上法语文学研究与翻译的道路,则是“必然性中带有一点偶然性”。
求学之路
幼年时,郑克鲁曾在海南岛的教会学校上学,那时候就能把课本从头到尾背下来。小学三年级时,因父亲工作调动,举家迁居上海,郑克鲁入读南洋模范小学,文学才能开始显露。郑克鲁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参加作文比赛获奖的情形:“那时候我家住在北四川路(现四川北路),靠着马路,晚上油灯亮了,行人从窗前经过,我写了我的感受,就得了奖,奖品是一本《三毛流浪记》。”上了中学以后,郑克鲁成为了一名文学青年,那时候最喜欢的是俄罗斯文学,这多少有时代的原因,第二就是法国文学。1957年参加高考,考上了北京大学外语系,当年俄文专业不招生,郑克鲁便“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法语专业。
北大的五年是郑克鲁法语文学生涯的起点。在当时,国内各大学的外语系都是以教语言为主,唯独北大西语系特别重视文学。法语专业的学生不仅要上两年以上的“法国文学史”课,还要上“欧洲文学史”,而“中国文学史”和汉语课则是由中文系的老师教授。除了文学教育的宏富丰赡,北大也为写作文学批评提供了充足的机会。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文艺界兴起过一股讨论、批判法国古典小说《红与黑》的热潮,1958年电影《红与黑》上映,郑克鲁和三位同学共同撰写了一篇8000字论文,讨论小说和电影的关系和异同,发表在《中国电影杂志》上,从此走上了文学评论的道路。
郑克鲁认为,自己在语言方面的天赋不高,后来的成绩都是靠勤奋学习取得的。法语是一门逻辑十分缜密的语言,读起来优雅流丽,因此语法比较复杂,还存在大量的连读和同音词,入门颇不容易。郑克鲁说自己从北大毕业时还没能跨过语言关。1962年,他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读研究生,师从著名作家、翻译家李健吾先生,导师让他读卢梭的《新爱洛依丝》,看起来很是吃力。郑克鲁1965年研究生毕业后仍留在社科院工作,“文革”随即开始,一切工作停滞。1969年,整个社科院一起下放到河南信阳的息县,出人意表的是,恰恰是下放的一年多时间“帮了大忙”,郑克鲁的法语水平突飞猛进。
“我那时想,我吃饭的工具还是法语,法语要想办法过关。当时周围也没什么书,只有一本两万六千生词的《法汉词典》,我就开始背词典。”郑克鲁背词典的方法和一般人不一样,需要无限的耐心和坚持。开始的时候,他早上起来花一个多小时,背一到六页,上午开会的时候走神几分钟在脑子里过一遍,大概能记得60%,中午午休的时候再背一遍,这次只需要四五十分钟了,下午劳动间隙休息的时候,对着田野再默背一次,记得的更多了一些,晚上睡觉打着手电在蚊帐里再背一遍,用时更短。这六页单词连续背三天,第四天开始背二到七页,同样地背三天,始终以这样的步骤,一步步往前推进。大半年后背完了一遍,再从头背第二遍。
离开河南回到北京时,郑克鲁翻看读研究生时购买的苏联版《红与黑》、《高老头》,发现几乎每句话都能看懂,心下惊异,同时也明白自己的语言关算是闯过了。于是,他开始在社科院的图书室里读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九十多部作品我看了90%,也就是80多部,当时国内没有人能看这么多。”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社科院群星璀璨,几年后郑克鲁和柳鸣九、张英伦合写《法国文学史》,他写巴尔扎克,卞之琳、罗大冈等老先生都当面称赞,冯至还问他要了打印本,说写歌德的时候要参考。
郑克鲁对于社科院的往事也记忆犹新。当时卞之琳是西方组组长,每周五开政治学习会,基本上是他一个人在台上唱独角戏,那时候他已经把莎士比亚的几部悲剧译成中文了,翻译、诗歌、论文都十分精彩。杨绛的翻译方法十分独特,她译《堂吉诃德》,现在草稿上把每句话用几种不同的语法翻译出来,然后再糅合在一起,誊写在稿纸上。“她每天只翻译600个字,一个月就是一万八千字,现在我们要是这么译就没法吃饭了,但他们那一辈人对翻译的耐心、认真,确实是楷模。”钱锺书则是出了名的背书大王,“我虽然背字典,但也背不过他,没有人能背过钱锺书!”郑克鲁有一次在图书室借书,就听到钱锺书在另一个隔道里念念有词,一边背一边核对原文。“在息县的时候,钱锺书是邮递员,他怎么练外文?他给杨绛写信,说我今天看到一个人,很像《吉尔布拉斯》里的一个老头,然后把书里面对这个人物的描写整段默写出来,这个太厉害了。”
郑克鲁觉得老先生们身上的很多东西是没法学的,但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和舞台。“文革”结束后,郑克鲁和他的同龄人们继承前辈的衣钵,成为了外国文学研究和译介的主力军。
郑克鲁《红与黑》手稿。
翻译之道
《论巴尔扎克》是郑克鲁早期的一部代表作,他的译者生涯也始于翻译巴尔扎克的小说。因为看得多,他知道哪些好的作品还没有翻译过。1979年,《世界文学》杂志复刊,郑克鲁投去了他的翻译处女作——巴尔扎克的短篇小说《长寿药水》,约一万六千字,在出版界反响甚好。后来,他又陆续翻译了短篇《不为人知的杰作》和中篇《家族复仇》,漓江出版社的编辑找到他,希望可以编一本集子,郑克鲁又增加了《刽子手》、《柯内留斯老板》、《费拉居斯》、《大布勒泰什》等篇目,以《家族复仇》作为书名出版了一本二十五六万字的巴尔扎克中短篇小说集,畅销一时。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国内掀起了一股外国文学热。先是大量俄苏文学、西方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文学作品重新再版,印数动辄以10万册计,书店门总是排着长队。很快,人们不再满足于“文革”前就出版过的读物,“文革”期间被贴上“腐朽反动”标签的西方现代派作品开始进入中国。对于外国文学工作者而言,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春天,郑克鲁和袁可嘉、董衡巽共同选编了一套《外国现代作品选》,厚厚的四册,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主要的、有代表性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都囊括其中。除了参与编辑工作,郑克鲁还为丛书翻译了六部作品:梅特林克的戏剧《青鸟》、萨特的戏剧《死无葬身之地》和小说《一个长主的早年生活》、加缪的小说《沉默的人》、维昂的小说《回忆》和季奥诺的小说《植树》。现代派浪潮剧烈地荡涤着八十年代的国内文坛,这套书当时很流行,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作家一般都看过,也深受其影响。
随着在翻译界崭露头角,郑克鲁受邀为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主持编写外国文学专刊,也就是“春风译丛”。他干劲十足,发动外文所的同事投稿,每年出三到四期,一期四十万字,编辑工作全部由他一人完成。稍晚,他又开始为漓江出版社编辑“漓江译丛”,1980年,漓江出版社的编辑刘硕良邀请郑克鲁和夫人朱碧恒前往桂林,一起策划了著名的“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第一辑共十部作品,其中郑克鲁翻译了法国现代作家马丁·杜·加尔的长篇小说《蒂博一家》,朱碧恒则翻译了挪威作家温赛特的《克里斯汀三部曲》。1981年,社科院外文所派郑克鲁去法国巴黎第三大学做访问学者,他的出版工作才不得不告一段落。
来到法国,眼前的景象与十九世纪小说中的描写并不相同,但郑克鲁很快被这个“文化荟萃之地”深深吸引:法国到处是博物馆,一个城市有好几个博物馆,巴黎的博物馆更多,卢浮宫庞大的收藏令人眼花缭乱。“巴黎确实是好地方,适合人居,住在那里是不可能感到厌烦的。”但郑克鲁最钟爱的地方还是巴黎的书店,“几层楼高的大书店,我每个礼拜要去一到两次,八十年代初没钱,就去淘旧书,一个法郎就能买一本,有时候能买好几本。”在巴黎的两年间,郑克鲁淘到了很多好书,为他今后的研究和翻译积累了大量的资料。
两年之后,郑克鲁回国,1985年到武汉大学任教,被破格晋升为教授,并担任武汉大学法语系主任兼法国问题研究所所长、《法国文学》主编。1987年,郑克鲁调到上海师范大学,历任中文系主任和文学研究所所长,2009年退休。无论行政、教学事务多么繁忙,他从来没有停下翻译工作。有人戏称法国小说是“绿帽子”文学,但郑克鲁说,法国文学从来不脱离政治,而且能充分反映当时的社会环境、社会状况,人物形象突出,艺术技巧发展充分,法国文学的魅力吸引着他一直翻译下去。
随着经验的累积和年岁的增长,郑克鲁确定了选择翻译对象的标准:最好是一流作品,二流的有时候也译一点。一流作家的作品也不都是一流的,那么只挑选其中最好的翻译。他喜欢巴尔扎克,但也不是所有的都译,除了一些中短篇,只译了最重要的《欧也妮·葛朗台》和《高老头》;莫泊桑的三百篇小说,他也只选了其中数十篇译出六十万字;至于司汤达,他取《红与黑》而舍《帕尔马修道院》;波伏娃的小说他不愿译,但影响第二波女性主义运动、被誉为“女性圣经”的理论著作《第二性》,他却不畏烦难地翻译出来;凡尔纳的科幻小说够不上一流,但有科学依据、包蕴丰富知识,深受青年人喜爱,因此翻译了《八十天环游地球》、《海底两万里》、《神秘岛》三种……郑克鲁始终认为,译本的好坏要靠社会反响来检验,他的译作中最受读者欢迎的《茶花女》、《基督山恩仇记》、《悲惨世界》和《第二性》,也是他自己最为看重的作品。
法语中有“翻译即背叛”的说法,郑克鲁认为这种概括太笼统,但他也反对把翻译看作是与原文竞赛的观点,“人家是最经典、最优秀的法国语言,你竞赛得过它吗?”在他看来,一般情况下,翻译要达到原文的水平是很不容易的,但也有例外,诗歌的翻译要传达原文的神韵是相当困难的,但因为灵活性比较大,个别情况下译文可以超越原文,“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自由与爱情》,‘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就译得很棒,这是超过原文的极少数的例子。”戏剧的翻译不应有译诗那样的自由度,但很多诗剧为了上演时观众能听懂,可以处理成散文。相比诗歌和戏剧,翻译小说应该更注重准确,理论著作更是如此。近代著名翻译家严复提出了“信达雅”的翻译三原则,郑克鲁认为,“达”与“雅”应在“信”的基础上实现,“翻译长篇小说有一些错误是难免的,也可以原谅,但现在有的新出的重译本里面有几百个错,这是绝对不能原谅的。”
学者之风
对于普通读者而言,郑克鲁翻译家的身份更为人熟知,但事实上,他是从事文学研究出身的,研究历程从上世纪70年代一直持续到本世纪初。谈及为何能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学术写作和翻译齐头并进时,郑克鲁坦诚道,研究和翻译都搞,难度是比较大的,时间也不够,“翻译得到的反响比较直接、广泛,一部译作得到了赞扬是很有成就感的,相比之下,学术论文看的人少,花的时间多,我是因为喜欢做研究,才一直做下来的。”
事实上,译者对文本的研究对于翻译是很有帮助的,详尽的序言是郑克鲁译本的一大特色。在他看来,把一部小说翻译过来还不够,作为一个译者,还有责任把这部小说的好处或者缺点告诉读者。他举例说,“像《悲惨世界》这样一部小说,内容那么丰富,读者可能不理解雨果为什么要写这个历史事件不写另外一个,为什么要写拿破仑在滑铁卢战场的失败?为什么要写1832年6月5日的人民起义?原来这么写对提升作品的立意是有作用的。写作技巧也要讲一讲,雨果在《悲惨世界》里运用了大量的心理描写,实际上整部小说是由心理描写组织起来的,有一章叫‘头脑中的风暴’,主人公冉阿让知道有一个长得像自己的人被抓起来了,这时候他已经改换身份当上了大工厂主,他要不要去认罪?去了,工厂就完了,那么多工人没饭吃了;不去,别人代他受过,良心上过不去。冉阿让斗争了一夜,头发都白了,这里一万字的心理描写是蛮精彩的。但你如果不讲,读者不一定有感觉。”
郑克鲁主编的高教版《外国文学史》。
郑克鲁留学法国期间收集的资料中包含了大量的法语诗歌,到上海师范大学任教后,他开始有计划地翻译法语诗歌,出版有《失恋者之歌:法国爱情诗选》、《法国抒情诗选》、《波德莱尔抒情诗选》、《法国诗选》等作品。翻译了一万多行法语诗的同时,郑克鲁还完成了国内第一部系统、全面阐释法国诗歌历程的学术专著《法国诗歌史》。不过,他影响最大的文学史著作是1999年出版的高教版《法国文学史》(上、下)。1993年,郑克鲁受教育部委托,主持修订了一部《外国文学史》大纲,1994年开始正式编写《外国文学史》。郑克鲁回忆说,“一般编一部教材就两三年,我编了五年,因为我的目标是超过原来大学里使用的文学史教材,我有我的思路、主张和写法。我现拟了一个提纲,请参与编写的专家学者来开会,过了一段时间又把范本发给他们,既有概论的范本,也有作家作品研究的范本,就这样写了五年。”这部教材出版后,受到广泛的肯定和欢迎,很多学生就因为喜欢这本文学史报考了郑克鲁的研究生。这套书目前仍保持了每年6-8万册的发行量,是国内高校中使用率最高的外国文学史教材。
除了教材的编写,郑克鲁在教学上也有独到之处。他在上师大开设的“法译汉”翻译课很受学生欢迎,他在多年的翻译中积累了很多实例,“很多名家也有错译的例子。比如阿波利奈尔的代表作《米拉波桥》开头的几句:Sous le pont de Mirabeau coule la Seine/Et nos amours/Faut-il qu’il m’en souvienne. 第一句是倒装句,正确的译文是:米拉波桥下塞纳河流逝/我们的爱情/还要记起吗,但有些译文写成了:米拉波桥下塞纳河流逝/和我们的爱情,et确实有‘和’的意思,但第一句里的coule是第三人称单数的动词变位,所以流逝的动作的主语就是塞纳河,和我们的爱情没关系,这样的例子蛮多的,学生对这个最感兴趣。所以我说,你首先要把句子语法结构搞清楚,不然肯定错误百出。”郑克鲁还会向学生强调,做翻译除了法语要过关,中文也要过关。他也会提醒自己,十万字的译文里面总要有一两个词是不大常见的,他把《悲惨世界》里的主教的姓氏Bienvenue翻译成“福来”,因为他给人民带来的幸福,说他关心人民疾苦,他用了“恫瘝在抱”这个词。“如果读者有心的话,查一下现代汉语词典,就掌握了这个词。中国的古典语言并没有完全死去,你用了,它可能就活过来了。一个优秀的翻译家,要给中国的老百姓提供一些精美、丰盛的作品。”
2009年退休后,郑克鲁仍然笔耕不辍。每天早晨,他和夫人朱碧恒一起步行穿过上师大的校园,来到位于文苑楼14层的办公室,打开电脑开始一天的翻译工作,直到晚上八九点才回家。他目前正在翻译雨果的《海上劳工》,是他计划出版的《雨果小说全集》中的其中一部。这本小说开头几万字是介绍英吉利海峡两个岛屿的情况,里面有很多冷僻的动植物词汇,很难找到对应的中文翻译,因此过去的译本往往会把这一部分删去不用,但郑克鲁觉得还是要让读者看到小说的全貌,因此决定翻译出来。郑克鲁说,他过去也有不少其他爱好,象棋、围棋下得都不错,但因为觉得浪费时间,他把这些兴趣都舍弃了,翻译是他现在唯一的爱好,“虽然年纪大了,但只要还有精力,就会一直翻译下去。人生的意义就是你给世上留下了什么,什么都没留下,就白过这个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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