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作家、评论家李敬泽出版了新书《会饮记》。第一篇文章《银肺》中,他由在机场吃的一碗面写到会场的速记,写到和学生走在校园时有感于“雾霾把人删节为一挂僵硬的肺”,写到虚构与非虚构,写到自己曾与毕飞宇、骆以军对谈波拉尼奥的《2666》,又写到麦克尤恩的《甜牙》,最后再写回速记的姑娘,并揣测她的经历与所思所想。
《会饮记》中的十二篇文章,都纵横捭阖,从元大都谈到涮羊肉和元杂剧再引申到崔健的歌,从宋徽宗可以谈到梁鸿与维特根斯坦。李敬泽将自己的经验信手拼合:充满传奇色彩的史故、在学校教学和学生谈论的话题、在各种新书对谈会上与不同的学者交流的内容。作家格非说《会饮记》是“介于虚构和非虚构的小说和散文之间不可言说的跨界的文体”。
李敬泽
李敬泽关于《会饮记》谈道:“从第一章到第十二章,我整本书始终想探讨的是:我们作为现代人的世界观是怎么形成的,它怎样获得一个形状?自媒体时代,我们拿起手机看各种消息,它们引起我们一分钟的愤怒、一分钟的哀怨、一分钟的伤感或者一分钟的幸福。我们的一天就是这样过的,我们和世界的关系,以至于我们和自己的关系,都是由大量这样的东西构成的。所以我在书里就是有这样一个人,他是如何在他的忙忙碌碌、狼狈不堪的生活中同时被看着,同时也自己在想着,说我能够把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一切,给它个形状,给它一个大致的轮廓,让它看上去像个世界观的样子。其实就是做的这么一件事。”
即便《会饮记》中出现了很多看似“言之凿凿”的事件和人物,比如阿列克谢耶维奇、毕飞宇、梁鸿、李洱、欧阳江河、于明诠等等,这些人也只是李敬泽展开随想中的一个引子,或者构成他浑然的世界观的一个片段与情节,甚至这些我们原本熟悉的作家也变得陌生。在《机场》这个章节中李敬泽说“这里总是有总体性的,是一种壮阔的联系,一种隐秘的结构,一种世间默运的大力”,他始终在困惑着生活中的细碎与“总体性”的关系。
《机场》中也谈到一个较为具象的例子,“他要为欧阳江河与于明诠的书法展览写一个前言,可是他真的无话可说”,因为“近一百年来,书法已经沦为一种造型艺术……它失去了与这个时代新鲜的、活着的文化经验的联系”,当现在的作家们在宣纸上写莫言、张炜的小说片段,写翟永明的诗,更像是“招魂的仪式”。李敬泽说,这是另一种总体性危机,《说文解字》和王羲之、颜真卿、细腻的砚、澄心堂的纸和倒卧于田间的碑共同构成的那个古代书法世界是一个浑然的整体,“你抽出一个线头,移走一块砖,然后就塌了散了,收拾不起。”这反映出很多作家都有的写作的困境:对一个庞大的、浑然的整体抽丝剥茧常常是困难的,欲说还休,拿起来一块石头,则整座城池倾覆在面前。
这其中也蕴含着对现实时间的困惑,即你所看到的此刻是很多时间的叠加或者塑造,格非谈道:“比如一个茶杯,它作为一个事物或者一个现象,高度浓缩了所有的言论对它的看法。在今天已经不存在一个单纯的事物,所有的内容都是被大家诉说过千百遍的。如果你要去追溯一个知识,追溯一个知识的系统,穷其毕生之力可能不及万分之一,这是我们面临写作的一个基本状况,我现在对写作非常害怕,这个世界难道少你写一本书吗?读了那么多书,就少你来写这么一个评论吗?”
从书名《二手时间》想到“所谓二手时间,在一个中国人看来,只有历史的、体现着绝对精神的时间——别忘了,这个民族不仅是希腊的、拜占庭的、东正教的,也是黑格尔的——这种黑格尔式的时间,才是一手的、真正的时间,而眼前的时间,是二手的,是伪造的,是贬值的,是荒废的,是谬误,是噩梦。这个民族无法在此时此地安顿自己,无法在世俗生活中安顿自己。”
艺术家邱志杰说《会饮记》中的“会”的一个理解是:不断地开研讨会,因为读书人的生活围绕着书展开,出书、评论书、发行书、读书,然后再写书、再出书,围绕着跟读书人之间的交往。不同于兰亭雅集、欧阳修醉翁亭酬客的风雅,《会饮记》则是关乎如何在紧锣密鼓的工作中挤出一些时刻来观察和想象,以及如何用看似无意义的生活细碎章节来建构自己的整体性。
《会饮记》的叙述被随意插入的各种古今的、细碎或宏大的内容弄得有些支离,但也有诸多妙趣。比如在谈完“语言是一座庞大的城市”之后,插入“从他的位置只能看到她(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侧脸,她长得有点像一只阴郁的渡渡鸟”。在《机场》中,则由提到的一句自己将要出差去到的耀州,插入范宽与《溪山行旅图》。这种张弛让文章很广阔。
“《会饮记》的第一篇写我在咸阳机场吃一碗好面。我们谈总体性或者整体性,似乎必然从高大上的一个东西开始写起。可是我觉得一碗好面和智力生活没有矛盾,它甚至是智力生活的一个题中应有之义。包括我看丁玲写《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我忽然发现丁玲在四十年代的一刻,她完全像现在的农民一样在好好地算,这个水果、这个生计怎么卖,市场情况怎么样等等,这和我们对他们那代作家的想象很不一样。”李敬泽说。
李敬泽的《会饮记》中很多内容都是“走神”和有意制造的“不流畅”。“我觉得就是在这样的走神、溜号的缝隙中,你不在这里的时候,我们才会发现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命是饱满的,你现在不是为了完成一个听的任务,你现在所听的这一切是和你的过去、和你的丰富的印象、和你丰富的经验在某一个点上是连成了一块的。反正我写这个《会饮记》,基本就是一个走神记。”
什格洛夫斯基提出“陌生化”,托尔斯塔提出“如果我们的生活都是在一种自动化的过程中匆匆度过,这就好比说你的一生一天都没有活过”,格非说:“他们说得这么痛切,我们只有把自动化链条打断的时候,你才会慢慢觉得生活好像不是这样,你才能窥探到海德格尔所说的基础性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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