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老了。有一天,穿越字句,一个读者向她走来:“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与你那时的故事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历经沧桑之后的言谈。”
这段耳熟能详的《情人》开篇,已经成为玛格丽特 · 杜拉斯的符号。
这样一个被过于密集地谈论与解读的名字,这样一个成为了某种符号、代表了某一文学时尚话语的名字,这个谜一样难猜读却又陷于过度曝光与自我暴露的名字……她过于巨大的声名和过于明亮的聚光度,使得谈论杜拉斯既成了一种潮流,也成了一个陷阱。我们真的了解杜拉斯吗?抑或,只是止步于了解《情人》?
或许你不知道,杜拉斯也是个共产党员,热衷于政治运动,笔耕不辍地为杂志社投稿,还曾参加五月风暴;她为女性情欲发声,但并不是一位女性主义者;《情人》中年幼的她已开始了性的冒险,直到年事已高,她还在探索着不同的性与爱的可能......
可能我们都从未认识那个真正的杜拉斯。
以下内容摘自杜拉斯访谈录《杜拉斯谈杜拉斯:悬而未决的激情》,已获得出版社授权。
作为共产党员
杜拉斯与曾任法国总统的弗朗索瓦·密特朗
为什么关心政治?
▲我没有归属感,所以才进到某个团体,某种可以彼此分享的集体意识。我虽然知道古拉格、斯大林主义、西伯利亚、《苏德互不侵犯条约》、一九三四年大屠杀,可是我登记入党,等于是放下自己的命运转而认同党的命运。同样的,我的不幸也会成为阶级不幸。
▲相信一九一七年的俄国革命、布拉格之春、早期的古巴,还有切·格瓦拉。
▲我就是把一九六八年当成乌托邦,所以才信。这股狂澜,搅浑了一摊死水的欧洲,搞不好还搅乱了全世界。
▲我突然觉得有必要在一个有某些主题的地方,公开展现我的所思所想。我需要走到阳光下,走出自己的斗室,不再闭门造车,到外面掂掂自己的斤两。我趁闲暇时刻,趁着每天写作的短暂休息时刻,开始帮报社写文章。其实我写书的时候,根本连报纸都不看。可是写这些文章花了我好多时间,你无法想象,即便从事新闻工作好几年了,我还是觉得压力很大。
▲我口说我心诱惑着我,就为了要揭发法国社会的不公不义。法国人拒绝反省阿尔及利亚战争、极权政体高涨、地球军事化、牵强做作的社会教化,凡此种种,我一直都实话实说。
我最感兴趣的是这一切对每个人所造成的冲击:人类本身的一切就很疯狂,非理性的行为、情杀、铤而走险的犯罪。要不就仅仅是因为我对人类某些方面的兴趣,譬如对任何人都等量齐观的司法制度,不可逆的、带有此类特质的事件。
▲我想做的是,让某个世界的人得以发声——在多年的经济繁荣之下,我们一无所知的那个世界,以便让某些见证——阿尔及利亚工人令人不安的自卫、加尔默罗会姊妹没有知识到让人害怕——拥有巨大无比的冲击力,大到再也不容资产阶级忽视或操弄。
1944年,杜拉斯的丈夫罗伯特·安特姆被捕并被放逐到布亨瓦尔德,然后放逐到达豪(参见《痛苦》)。她加入法国共产党,任维斯孔蒂街党支部书记,成立寻人处,出版了《自由人报》。
政治经历
▲我到现在还是个共产党员,在共产主义中找不到自己的共产党员。一个人必须搞自闭、神经质、又聋又瞎,诸如此类的,才能加入某个政党。我在法国共产党那里担任区秘书,当了好多年,并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我没有发觉工人阶级是因为自己懦弱才成了受害者,无产阶级也一样,他们坐以待毙,不想办法突破自己环境的种种限制。
▲斯大林模式,还有一九五六年的匈牙利事件令我作呕。当然,离开党是一大伤痛。等到一九六八年,我才突然想通了。
▲头几年,我偷偷写作。同志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好几张文凭。他们遵奉极其严厉的生活教条,阅读和写书则不在强制规定和预定计划之内。读写有点像是理论性犯罪,对抑制人心的党的信条有损,会使其失去效用。总之,他们最后还是编派了一个罪名给我。我开拍《黄色太阳》 的时候,他们指责我反共产党,阻止我继续拍摄,还试图强迫我过夫妻生活,过家庭生活。“跟所有其他党员一样。”他们说。后来有一份书面报告揭发我经常出入酒吧,造成轩然大波,还因为我跟两个男人同居:我的旧情人与新情人。
▲疯狂是对样板的终极拒绝,乌托邦也是,它们将我们拉远,保护我们不受到任何伤害。
▲一九六八年五月、布拉格之春,它们是比任何政治胜利还更珍贵的政治失败,因为它们造成了意识形态的真空。不知何去何从,我们在那几天里就是这样,只知道走上街头,只知道要行动,几乎可以说完全没考虑到后果、矛盾:我们学到的就是这些。可是我不禁扪心自问,身为作家,难道能够不冲撞矛盾吗?不能。好的叙述者更不能。很显然,提议完全废除意识形态,对像法国这样的国家来说并不容易,自古以来,任何历史阶段,从来都没有出现过“抗命者”这个词的定义,因为打从孩提时期,就开始有人对我们的生命发号施令,驱离我们生命中不守秩序的一切。而权力正是扎根在这份对空的恐惧上,这种连最小的泛流危险都要筑坝阻拦的意愿上。
政治与写作
我写作的时候,会忘了所有意识形态、所有文化记忆。在《抵挡太平洋的堤坝》里面可能带有某些政治方面的意涵:母亲独白时提到悲惨穷困,还有针对殖民地做的叙述;不过这些都还攸关一个绝望女人的内心辩证。我相信作家不是为了发出讯息给读者才写:作家写的时候眼里只有自己,只会想到如何打破之前的风格,每次都是再创新。
作为女性情欲代言人
杜拉斯与丈夫丈夫罗伯特·安特姆
性与欲望
我感兴趣的不是性,我感兴趣的是处于情色源头的那样东西——欲望。这是一样我们不能或许也不该因为性就得到满足的东西。欲望是一种潜伏活动,就这点来说,欲望跟书写类似:我们写出我们所欲想的,总是如此。
混沌就在欲望里面。快感只是我们所能达到的东西里头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其余部分,我们欲想之物的绝大部分,都停滞在那里,永远的失落了。
在我还年幼的时候,从我第一次性冒险开始,同陌生人,在海滩的更衣室,在火车上,我就明白了欲望意味着什么。跟中国情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体验到欲望的力量无处不在、无处不达,从那时起,我的性经验总是十分丰富的,甚至是粗暴的。
男性
男人喜欢对周遭所发生的事物进行干预、高谈阔论、加以诠释,得非常爱他们,才受得了他们这种需求。
男性的性欲围绕着相当确切的行为模式打转:兴奋、性高潮。随后又再度开始。没有任何东西是悬而未决、欲言又止的。当然,由于老祖宗传下来的守贞规矩,所有女性都很克制,没办法完全依照自己的欲望过活而不会有罪恶感。
男人只预备去了解一些像他们的东西。男人一生真正的伴侣——真正的知己——只可能是另一个男人。在雄性世界里,女人在他方,在男人偶尔会选择去跟她会合的世界里。
男人活在不透明的生命里,乃至于察觉不到周遭的大部分事物。他们只注意自己,只注意自己的所作所为,乃至于有时候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女人的脑子里,无声无息地产生了什么念头。我认为,自以为了不起的阳具崇拜依然存在……
男人由于脆弱,使得自己面对痛苦时如此措手不及,他们逃避受苦这件事本身。男人将它神话化,带着愤怒、带着肢体暴力来表现受苦这件事。
旅行的时候,我老是跟着他们,走到哪跟到哪。分享幸福,对他们强加于我、我却很受不了的消遣做出让步。否则他们就会气死。跟我在一起过的男人都很难忍受我老评论个不休,很难忍受我遭他人抨击时所发的牢骚。他们希望我打理好家务、管好厨房,还有,要是我真的非写不可,那么就玩票式地写写,仿佛我在从事见不得人的勾当。搞到最后,我一直都待在别的地方:作家永远都不会在别人希望他待的地方。我交往过所有类型的男人。每一个都理所当然地要我写出一本大卖的畅销书。不过,不到二○○○年就甭想。
女性
我写作的时候,不会问自己拥有女性灵敏度会怎么样的这种问题。
女性不会去排除寂静或畏惧寂静的暧昧性,而是表达出来,将寂静纳入她的话语中,成为一个整体。男性则感受到非说不可的需要,仿佛他无法承受寂静的力量。
伟大的灵魂是雌雄同体。女性把重点放在艺术的某些女权化上,就是一大错误。女性创造这种特质,就限制了她们自己诉求的范围。
她们是被激情所渗透的受害者——就跟我……事实上,我刚认识中国情人的时候,就开始对我母亲撒谎——她们被自己不由自主展现出来的双重人格所撕裂。
男人永远都不知道另一个身体在自己身体里面,乃至于耗尽精力是什么意思。女人清楚地知道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会经历什么样的痛苦,这使得我们认知到所有分娩本身就带着暴力。
女性主义
我对所有这些稍微没那么尖锐的激进主义形式都抱持戒心,它们不见得可以导致真正的女性解放。有些反意识形态比意识形态本身更系统化。当然,一个自觉、有见识的女人,她本身就已经是一位女性政治家,但条件在于:她不会把自己的身体变成绝佳的受难地,不会自我封闭在这个隔离区里。
杜拉斯与最后一位情人扬·安德烈亚
对同性恋的观点
同性恋者缺乏这种仅属于异性恋者的神话和普世尺度:同性恋者爱同性恋更甚于爱他的情人。所以文学——光想想普鲁斯特就够了——才不得不把同性激情转换成异性激情。说得更明白些,把阿尔弗莱德换成阿尔贝蒂娜。
我已经说过,这就是我无法将罗兰·巴特视为一位伟大作家的理由,因为有种东西总在限制着他,似乎是因为他错过了生命中最古老的经验:跟女人发生性关系。
同性恋,就跟死亡一样,是唯一专属于上帝的领域,这个领域,男人不能、心理分析家不能、理性也不能介入。此外,不可能生育这点,大大拉近了同性恋与死亡的距离。
亲身经历
▲女同性情:另一个女人所带来的欢愉是一种非常亲密深刻的东西,然而,这种东西本身总是带着不会令人头晕目眩的标志。因为,跟男人在一起,才是真正能让女人屈服的轰雷掣电。
▲与同性恋男子的感情经历:
他(扬·安德烈亚)写了许多美妙的信给我,写了两年。不过,写信给我这件事,我并不讶异,看过我的书之后,很多人都会写信给我。有一天我状况不好,谁知道我怎么了,我决定回信给他。
然后他就打电话给我。我从没见过这个来自卡昂的学生,却叫他过来。我们很快便喝了起来,就是这样,我们两人间的疯狂由此展开。跟扬在一起,我再度发现:一个人一生中所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就是无法去爱。我受不了他在我眼前出现。他朋友指责他跟一个比他大那么多的女人在一起,可是扬不予理会。
至今我依然还在思索这怎么可能。我和他之间的激情是悲剧性的,诚如所有激情。我们不合适,我们的欲望不切实际,激情却寄生其中。
同性恋者很孤单,不亚于被判了刑,被判无法跟自己一样的人在一起,要不就是只能断断续续。生活在他身边的女性成为唯一会待在他左右的人。然而,正因看似不可能,正因本质上和生理上的不可能,爱才能存活。这就是发生在我和同性恋者身上的故事。
作为作家
为何写作?
▲(写作)是场疾风,无可救药,每个礼拜都或多或少会吹上这么一阵,尔后消失好几个月。仿佛是一道古老的强制命令,即便都还不知道要写些什么,就有这股端坐在这儿写的需要:写作本身就见证着这种无知,见证着这种对阴暗处的探索,整体经历全都堆积于此。
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面,我都以为写作是一份工作。现在我确信写作是一种内心事件,是我们在净空自己的同时,把那些我们觉得“理所当然”的东西筛选掉的同时,首先就会达成的一份“非工作”。我指的不是散文的简约、形式或构造,而是必须被言语辨认、分级、勾画的好几股阻力的等音关系,诚如乐谱。要是作家未将这点列入考虑,就会写出“自由”的书。可是写作跟这种自由毫不相干。
▲我写,是因为我要让自己变得庸俗,我要把我自己给杀死,其次就是为了夺走我的重要性,卸去我的重量:我要文本取代我的位置,如此一来,我才会比较不存在。唯有两种状况,我才能将我从我自己中解放出来:自杀一途和写作一途。
写作的开端
我十一岁时住在交趾支那,每天就算在树荫下也有三十度高温。我写了好几首诗——每个作家都是从写诗开始——关于这个世界,关于我根本就一无所知的人生。
《情人》电影剧照
关于《情人》
这本书,我认为,传递出了我每天因为写作十个钟头而享有的极大乐趣。通常法国文学都搞混了,误以为严肃认真的书就会很无聊。其实,读者之所以看不下去自己正在看的书,是因为这些书都自负得不得了,充斥着想反映出别样东西的愚蠢自负......
这是一本小说,就这样。谁想引导它,谁就哪儿都去不了。故事还没结束,仅仅是书停了下来而已。爱,快感,这些不是“故事”。至于另外一种阅读方式,较为深入的阅读,即使真的有,也不会出现。每个人都可以选择怎么去领会它。
作为电影人
《广岛之恋》剧照
电影是什么
我认为电影的本质取决于复古的、贫乏的、基础的各种形式。我就是因为这样才想把电影重新导向电影的零度表达,恢复几乎原始的状态。建议,但不定义。让电影吸收那些在卢米埃兄弟或马塞尔·莱比尔[2]默片时代就已经存在的艺术成果,却又不会让电影流于枯燥乏味。
电影发轫之初,黑白片就拥有一种强度,这是彩色胶片永远也不可能有的。
我想找回这些白,这些戏剧化的鲜明对比。至于颜色,我想利用它凸显某些现实面向的特征,而非企图美化现实以支配观众。
怎么拍
▲我一开始执导,立即就想要定义出杜拉斯电影的特征:一种语言,我的语言,无所畏惧;而且不能有我任何一位明师的影子。
▲如果我拍了“女性”电影,那么我就出卖了这两大诉求:女性和电影。女人除了对事物独具的嘲讽能力、独具慧眼,无论如何,都应该放弃她自己身上女性的部分。
我就是一个作者,就这样。超越女人这个角色的天赋异禀,长久以来女人这种天赋一直都强化着女人,但也出卖了女人。
▲拍片的“外在”本质——集体工作,跟其他人一起生活的方式——电影并不像写作一样会有紧迫性、会为之痴迷。我们可以说,电影拉远了作者与其作品的距离,然而以寂静、缺席为经纬的写作,则无可救药地将作者投入他自己的内心世界。没有人会像作家那么孤独的了。
我拍电影,经常都是为了逃避写作这种可怕的工作,永无休止,悲惨不幸。不过,我一直都会想写,比做任何事都还更想。
▲如果遭到误用,像宣传影片那样,政治电影就会变成危险的工具。透过电影来传递和散播讯息,比透过书籍更为便利:影像会简化被阅读变成敌人的东西。我的电影都带有政治色彩,但它们不谈政治,不靠议题来取得进展。想往政治方向前进,充其量也得靠其他途径才能抵达。不是靠修辞这条路,也不是把无产阶级神话化就到达得了。
《情人》剧照
最喜欢的导演
我接受《电影笔记》团队访问的时候,我比较了我对德莱叶高尚悲剧的喜爱,以及我对伯格曼式大脑美学的无法容忍。后者专门拍些给美国人看、耍猴儿似的滑稽模仿,以满足美国人永远都不会满足的“文化”饥渴。
我的最爱,而且永远都会是我的最爱,那就是小津安二郎、约翰·福特、让·雷诺、弗里兹·朗。还有卓别林。卓别林的本事在于他能沉默着就说出这么多东西。他眼睛的转动,他面部的表情,他的手势,他的无声。跟伍迪·艾伦极其纽约式、非说不可的强迫症简直有天渊之别!有声电影永远也赶不上默片的强度。
以上内容摘自
《杜拉斯谈杜拉斯:悬而未决的激情》
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6-11
2024-11-20
2024-11-19
2024-11-18